崇祯十七年五月,秦淮河水泛着血色残阳,朱雀桥头散落着撕裂的纨绔衣冠。
石头城上飘荡的“明”字旌旗被清军箭矢射落时,钱谦益正在半野堂的书斋里摩挲着新得的宋版《汉书》。
钱谦益
窗外传来家仆慌乱的脚步声,惊得案头宣德炉里的沉香灰簌簌跌落。这个被后世称为“水太凉”的故事,正要从此刻金陵城破的烟尘中徐徐展开。
徘徊南京弘光政权覆灭当夜,钱谦益的宠妾柳如是备好白绫,在绛云楼前的荷花池畔燃起红烛。
这位名列“秦淮八艳”的奇女子捧着酒壶,对月长吟:“妾与相公,当效屈子投江之志。”池水倒映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将她的素色襦裙染成诡异的橘红。
柳如是(影视形象)
据《柳如是别传》记载,钱牧斋(谦益)当时“徘徊池畔,探手试水温,喟然长叹‘水寒彻骨,非妇人所能受也’”。
这段对话被路过的家仆听见,遂成“水太凉”典故的最早出处。但考诸《清史稿·钱谦益传》,却无此细节,仅以“不能死”三字带过。
事实上,钱谦益并非毫无殉国之念。早在清军逼近南京时,他曾高调宣称:“吾当效屈子沉渊!”甚至召集门生故旧,大摆宴席以示决心。
然而当真正面对死亡时,这位六十二岁的文坛领袖却犹豫了。据《恸余杂记》载,钱谦益从日上三竿徘徊至夕阳西下,最终以“水太冷”为由放弃投水。
这般戏剧化的场景,与其说是贪生怕死,不如说是文人面对生死抉择时的典型纠结——既想维护名节,又难舍人间繁华。
疑云:更令后人诟病的是次日清晨。当清军颁布剃发令时,钱谦益忽然摸着满头银发笑道:“头皮痒甚。”
待他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剃去前额、垂着金钱鼠尾辫的新朝顺民。这戏剧性转变被朱彝尊记录在《静志居诗话》中,但钱氏族谱对此讳莫如深。
常熟虞山钱氏旧宅,其书房“我闻室”楹联尚存:“遗民老似孤花在,陈迹闲随旧燕寻。”这般风雅词句,与那个在剃头匠刀下瑟瑟发抖的老者,实在难以重合。
事实上,钱谦益的剃发行为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作为东林党魁、文坛盟主,他的妥协直接动摇了江南士人的抵抗意志。
史载南京城破后,“江南士绅望风而降者十之七八”,这与钱氏的示范效应密不可分。
清军入南京后,钱谦益的门生周荃献策:“吴下民风柔软,飞檄可定。”多铎遂命其招抚苏州。
嘉定三屠
起初确如所言,沿途州县望风归降。但当反清义军突袭苏州时,周荃仓皇逃窜,清军随即展开报复性屠杀,酿成“嘉定三屠”惨剧。
钱氏本想“保全江南”的善意,最终却加速了文明浩劫。
更具讽刺的是,钱谦益晚年变卖家产资助郑成功水师,其子钱孙爱却将父亲反清密信呈交清廷以求自保。
贰臣:要理解钱谦益的选择,需回到崇祯上吊的甲申年。时年六十三岁的东林党魁,本有机会在南京拥立潞王,却因马士英抢先拥立福王而失势。
钱氏门生瞿式耜在书信中痛心疾首:“吾师若能早定大计,何至今日!”
钱谦益的仕途堪称明末文人的悲剧缩影。二十八岁中探花,本该平步青云,却因卷入“钱千秋科场案”遭革职。
钱谦益书法
此后四十年间,他三起三落,累计为官不足四年。
天启年间因党争被阉党打压,崇祯朝又因“结党”嫌疑遭皇帝厌弃。至南明弘光政权时,他谄媚马士英求得礼部尚书之位,却仅任职一年便逢清军南下。
这种长期的政治失意,造就了他“既想殉国明志,又渴望政治新生”的矛盾心态。
明殇:与钱谦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扬州城破时自刎的史可法。但鲜为人知的是,史督师殉国前曾向钱氏求援。
史可法
钱谦益确实派出了五百家丁,却在镇江遭清军截杀。这段秘闻见于《柳如是年谱》,清军档案中亦有“擒获钱府壮士三百”的记录。
更耐人寻味的是,钱谦益晚年秘密联络南明永历政权,其《有学集》中大量隐语诗被陈寅恪破译为反清密码。
当他在康熙三年病逝时,灵柩上覆盖的竟是朱红明袍,棺内陪葬着弘光朝的官印。这种生死两难的困境,恰如顾炎武所言:“遗民犹有汉官仪,贰臣空传晋代衣。”
朱明红袍
关于“水太凉”真伪,清代野史《觚剩》记载了另一个版本:柳如是投池被救后,怒斥丈夫:“尔不能殉国,妾请先之!”
钱谦益则辩解:“吾非畏死,然江南文脉系于一身...”这段对话虽无实证,却折射出明末士大夫的集体焦虑——当王朝崩塌时,该殉社稷还是保文化(亦或是保命)?
现代学者陈垣在《明季滇黔佛教考》中指出,钱氏晚年倾力编纂《列朝诗集》,保存了大量明人著作。
这种“以文存史”的苦心,或许正是他忍辱偷生的深层动机。但百姓不管这些弯弯绕,苏州评弹至今传唱着:“牧斋老,牧斋老,池水冷,辫子好...”
结语:康熙二年(1664)冬,钱谦益在常熟老宅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位曾执掌明末文坛牛耳的耄耋老人,至死未能摆脱"两截人"的讥讽。
八十年后,乾隆将钱谦益永远钉在《贰臣传》的耻辱柱上,御批"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的判词,与其说是对降臣的道德审判,不如说是新朝帝王对前明士林的终极羞辱。
钱氏墓前有今人题联:“文章岂止东南冠,气节难逃后世讥。”这或许是对他矛盾一生最恰当的注解——那个在池畔试水的老人,既承载着明末文化的最后辉煌,也标志着士大夫精神的彻底崩塌。
参考资料: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史敦《恸余杂记》 “明史专家吴晗对钱谦益的批判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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