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又什么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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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鸣谈其哥哥陈逸飞。拍摄 应小杰 编辑 陆林汉(04:50)

陈逸飞走了整整20年了,时光倏忽,让人喟叹。

20年前,六十岁不到的艺术家陈逸飞(1946年4月14日-2005年4月10日)意外倒在电影拍摄的现场,其后匆匆西行,成为当年一个巨大的话题。回顾陈逸飞的艺术人生,无疑是上海当代美术史乃至中国当代美术无法跨越的一页,也是追溯与探讨上海当代文化精神的样本之一。

“说不尽的陈逸飞”——这对陈逸飞的弟弟陈逸鸣尤其如此。

隔着二十年时光,如何重看他的哥哥,如何理解陈逸飞的艺术人生与理想追求?如何重看陈逸飞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关系?2025年恰逢陈逸飞逝世二十周年暨诞辰八十周年,4 月 12 日,由上海金臣亦飞鸣美术馆主办的“致敬逸飞”展览对外展出,这一展览联合 50 多位与陈逸飞生命轨迹深度交织的知名上海艺术家,以“致敬逸飞”为主题,展出118件画作。

“从这个展览可以知道,陈逸飞是从这群人中走出来的。”此次展览的策展人、陈逸飞的弟弟陈逸鸣与澎湃艺术对话时说,“20年过去了,如何看陈逸飞?我认为再看他的精神是第一位的,他是有着特别的艺术理想的一个人。”

陈逸飞(1946年4月14日-2005年4月10日)

“陈逸飞是从这群人中走出来的”

澎湃新闻:你哥哥陈逸飞去世20年了,想起2005年陈逸飞去世时,澎湃新闻的前身东方早报文化版曾推出了几个纪念专版,时间过得太快了,想请您先介绍一下这次“致敬逸飞”的展览。

陈逸鸣:确实,这次展览恰逢陈逸飞逝世二十周年暨诞辰八十周年,筹备了20多天,由陈逸飞的作品领衔,呈现了四幅分别创作于 1983 年和 1984年的作品,其中《后花园》、《清晨》是他在纽约哈默画廊第一次个展的两幅珍品——那是1983年他出国以后的首展,他1980年出国,三年以后在哈默画廊展览,也就是说这两件作品是陈逸飞出国以后在国际上的第一次亮相。

陈逸飞《清晨》

陈逸飞《后花园》

参展的 50 多位艺术家中,有陈逸飞的同学、同事,其中有一些与陈逸飞有着类似的成长经历,并在艺术上颇有成就和影响力的老艺术家,有上海美术界以及各艺术院校的领军人物,比如夏葆元、魏景山、陈逸飞都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校友;陈丹青与陈逸飞在上海相识,后来在美国相遇;邱瑞敏和陈逸飞不仅是校友,又曾为上海油画雕塑院同事,这是一场纪念性的画展,而这样的展览内容也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也可以说,从这个展览可以知道,陈逸飞是从这群人中走出来的。

“致敬逸飞”展览现场

“致敬逸飞”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这个展览20多天筹备这么丰富,也可以看出大家对你哥哥的怀念与纪念。

陈逸鸣:这也是我策展的特点,一般我是比较快速的,如果形成想法,我会很雷厉风行地去执行。这个画展的一个有利条件是大家对陈逸飞的感情,他们肯来参加这个展览也是对陈逸飞的纪念(与支持),也很给我面子的,我这二十年为哥哥陈逸飞做了很多事,基本主要的大活动都是我参与策划,包括拍电影、出书、音乐会、展览,前几年策划了“青年陈逸飞大展”,没想到影响那么大。

澎湃新闻:艺术界像你们弟兄这样感情如此之深确实不多,或许还有一句,像他这样对弟弟的哥哥不多,像你这样对哥哥的弟弟也不多。

陈逸鸣:是的,我一直问自己,如果我不做这些事,那么谁做?家里人有其他家庭成员,他们不像我这样——因为我也是画画的,如果我不是画画的,估计也不行。我哥哥有两个儿子,兄弟俩都参加了浦东美术馆陈逸飞纪念展的策划,他们兄弟俩关系不错,如果有事,他们与我哥哥的第二任太太,基本上会在一起商量。我策划的这次展览名《致敬逸飞》,展出一百多幅画,我开始担心展厅放不下,但现在看来还行,有118幅,基本是油画。

1998年,陈逸飞(右)陈逸鸣(左)在美国

澎湃新闻:我们说说你哥哥成长的历程,对于早年他的创作,你怎么看?

陈逸鸣:其实他早年的创作差点毁了他的艺术人生。比如1973、1974年前后创作的《红旗》,当时的创作风格还是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影响。1964年全苏造型艺术展览在中国展出以后,对中国画家的冲击比较大。陈逸飞的《红旗》在创作思路和表现手法上,确实受到苏联现实主义主题创作的深刻影响。《红旗》与革命样板戏的“红光亮”风格截然不同——样板戏中连军装都一尘不染,而《红旗》描绘了战场的残酷:硝烟弥漫,战士们在战壕中准备冲锋,红旗高举,这个主题本身很有力量,但当时却被批判为“宣扬战争恐怖”,甚至差点被内参点名。如果真被上报内参,他的艺术生涯可能就终结了。所幸在多方努力下,《内参》最终未刊发。他那时只是个年轻画家,不可能有所谓的“修正主义思潮”。这一关算是过了,但他之前的创作其实也屡受争议,比如《黄河颂》受印象派影响。为什么陈逸飞的作品总遭遇此类问题?现在想来,那是因为他始终希望通过作品表达内心的思考。

澎湃新闻:他那一代人,对社会、人生、时代的思考非常深刻,而且与自身经历紧密结合。这种通过艺术创作表达内心的思考,确实让他赢得了声誉,也承担了很多风险。

年轻时的陈逸飞(左) 与夏葆元

陈逸鸣:是的,这是艺术家最可贵的特质。其实按照他的想法画,可能走得还要远,他已经是收敛了,但没办法,因为当时的环境是这样,他也认识到创作环境,但问题是他恰恰不肯屈服,他可能得打擦边球,走走中间路线,希望能过去,能够满足自己的英雄主义情结、浪漫主义情结,还有理想主义情结。因为我想当时能画的人是不少,但为什么恰恰他的作品都能留下来,我想历史还是有共振的,好的作品自然会沉淀下来,他的作品很多都是画完没地方展出,比如《黄河颂》等。他后来转向江南古镇题材的创作,也是对人性的敏锐捕捉。

如何在学术上梳理陈逸飞的创作

澎湃新闻:您提到陈逸飞身上有浓郁的理想主义和英雄情怀,后来他提出“大视觉”“大美术”概念,因为与商业化的关联也会有各种理解,他去世已二十年了,作为弟弟,重新审视你的哥哥,相隔20年,有没有新的感悟与理解?

陈逸鸣:因为现在是研究陈逸飞,在学术上梳理陈逸飞的创作,包括他的青年时代甚至童年时代,他的启蒙,他的艺术梦的开端,直至他走向成熟、成功这一段路,其实非常艰难、曲折,我们要把这些梳理干净。他的艺术启蒙阶段是怎样的,他在上海美专一段学习的经历又是怎样的,为什么上海美专成就了他的艺术梦?上海美专在教学上有什么特点,培养了不少人,魏景山老师、夏葆元老师、王劼音老师等,为什么能培养出这些人?我想研究陈逸飞,一定要把这些问题梳理清楚,现在没有人讲得清楚,没有人了解陈逸飞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画画,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艺术梦,他当时的真正成果到底是什么?很多问题都没说清楚。当然我作为兄弟来说,我对他是比较了解的,包括我们整个家庭,我们一起成长,一路走过来的经历,特别我也是画画的,完全受他的影响,走上绘画道路,我想我有这个条件来梳理陈逸飞年轻时代的艺术经历。

严格来讲,最值得研究的是他1960进入美专到1980年出国这一段时间,以后我暂时不讲,这一段时间他的经历、学习过程,他一步步走向成功,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阶段,研究陈逸飞,这个阶段是绕不过去的。我哥哥曾经回忆,妈妈带他上教堂,他经常可以听到赞美诗,他可以看到教堂的彩色玻璃,但这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怎么能说明他艺术梦的形成?艺术是要实践的,去画,他有天分,但要有舞台、平台让他去实践,我想最初应该是少年宫。很多的艺术人才,不仅仅是绘画,包括电影、戏剧等等方面,都是从少年宫起步的,而且是随着在上海福利会少年宫的学习进程,其实跟他到中学阶段,直至他刚到美校这一段时间紧密联系,我想还是属于启蒙阶段。

我现在在编一本陈逸飞的画册,陈逸飞的年轻时代,所有素材来自于我2021年办过的一次“青年陈逸飞”大展,那是一个很成功的展,大家认为这也是具有文献性的,能把陈逸飞成长道路这一阶段,1960-1980年这一段时间初步有了梳理,但现在看,这只是初步的,我们还是要继续研究这个时期,这是个很关键的时段。

从少年宫到浦光中学,我跟哥哥是一个学校的,直到他进入上海美专预科,还带着红领巾,少年与青年的衔接,包括进入上海美专系统的艺术训练,这就是他的启蒙,也可以看出他一步步展现他的艺术才华,他的作品一点一点走向成熟,这就是艺术启蒙以后的成果。少年宫老师,现在不能讲是谁,因为我也不记得,肯定跟现在老师一样,都是对少年儿童进行热心辅导的,中学的老师是施南池老,他组织了一个美术小组,我当时进美校的时候,施老师还在,我也进过美术小组,我是1964年进的,我哥哥早就离开了。施南池老师很喜欢陈逸飞,悉心培养,当时应该叫青年宫,老师经常在那里上课的,他们都没条件进去听,原先是在那里上课,在门口听,也进不去,他的求知欲很旺盛,但是条件很艰苦,要画画也没纸没笔,家庭条件不太好,整个物质也匮乏,也没条件。但恰恰是这么艰苦的条件,造就了他一种意志,他越是艰苦越要想办法去画。

年少时的陈逸飞

从少年宫、浦光中学,到进上海美专,他当时是瞒着我父亲去考上海美专,考取了以后才回来告诉父亲,父亲也没办法,他说你要去就去吧,最后也尊重了他的想法。其实施南池老师之前亲自跑到我家去做我父亲的工作,让他同意我哥哥。因为当时老年人的想法都犟,他觉得画画有什么出息呢?我父亲的印象,画画的就是在街上卖画,其实确实是这样。但他真的碰到了好老师,进了美校就是另外一番天地,哪怕进去学校只半年,就是突飞猛进。

澎湃新闻:当时的老师都是有着东西方开阔的视野,又有人文情怀,比如颜文樑先生是苏州美专创办人、哈定的水彩画、孟光的写生训练方法,还有,吴大羽、周碧初、俞云阶等等。

陈逸鸣:确实是老师好,当时因为缺乏师资,从社会上招的,而这些老师有的是民间办画室的,他们靠办画室招学生来赚钱养家糊口的,而且关键他们有一个好校长叫沈之瑜,后来是担任上海博物馆馆长,他很有创意,敢于创新、敢于突破,这些老师不少背景都是留法。当时美专的教学方针到底什么?我这次通过梳理,在编画册,想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其实就是苏联的美术教育体系与欧洲美术教育体系的融合,甚至可以说,是以欧洲这一套美术教育体系为主。

澎湃新闻:这批人不少是留法的,所以,近现代上海特殊的城市视野与文脉在这个时候就显现出来了。

陈逸鸣:当时美术教育中,苏联那一套体系当然必须要学习,有可能在素描教学中遵循苏联那套,但是这批老先生都是留法的,怎么用那套理念教育学生?他们的绘画,与苏联那一套还是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而且老先生当时都已经老了,把年轻时留法的那一套都消化了,然后再教给学生,所以当时上海的这一批学生确实是福分。

陈逸鸣:潜移默化,确实都不一样,而且老师教得特别认真。

澎湃新闻:所以你哥哥的成长与上海城市的文脉与大背景有关。

陈逸鸣:确实,我说哥哥很幸运,我哥哥因为进校的时候人最小最矮,又好学,再加上他自己用功、肯学,我记得他在家里停不下来,我妈妈刚买菜回来,切菜、酱油瓶什么的摆一大堆,他就在旁边画,比如说周末、节假日、晚上,都是摆着画。所以美校对他来说太关键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他的命就是好——因为碰到了好老师。

澎湃新闻:虽然求艺之路坎坷,但确实是非常幸运的。

陈逸鸣:他在这一段时期学习,从预科一年级进校,包括他在浦光中学、童年的绘画,都有实物为证,有些纸张他画过,比如注明1958年的素描画作,纸的背面又画一张水彩,是在同一张纸画的,就说明当时的物资匮乏,有的画两面有,但明显看出一个是童年时,一个是少年时候画的,见证了他的成长经历。而且他临摹的水彩,一临,他接下来的作品完全不一样,因为他们刚进去的时候,就是哈定老师、张充仁老师等在教,他们的水彩都是一级棒,张也是留法的,不仅仅是雕塑家,水彩也非常好,而且有是传统中国水墨画的韵味。

经过临摹印象派水彩,包括这些留法的老师对他的启蒙、教导、示范后,有很多作品边上都有他们老师亲手示范的画,比如一朵花,哈定老师有示范——这一束花应该怎么画,亲手示范,很生动的一个例子,现在想来太珍贵了。

陈逸飞早期水彩画

陈逸鸣:美校的教学强调短期作业与创作结合,当时的张隆基老师尤其反对僵化的素描训练。这种教育方式让学生受益匪浅,事半功倍。

澎湃新闻:确实重要的,因为不少老师都是大家,如果老师是三流画家,学生怎么可能一流?

陈逸鸣:比如张充仁先生是雕塑家,还兼解剖老师,现存的有很多作品边上都有他的示范,比如这个骨骼应该这样,锁骨应该这样画,肋骨应这样画,都有示范,这些画都在,很有说服力,所以我编这本画册应该是很好看的,今年出版,我们要留点美术教育的资料给后人研究,他们可能有更客观的眼光,更好的条件。

澎湃新闻:可以说这鲜活记录着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真正传承,陈逸飞这批画家的诞生与成长也见证着中国现当代油画的转折与巨变,这与当时的文学是一样的道理,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巨变。

陈逸鸣:对,他进入油训班以后,其实原来设定的预课仅仅两年,后来勉强加了一年,这一年其实已经没有正规训练课,基本上是从事创作。为什么他花大半年的时间从事创作?我根据他同学的回忆,当时鼓励他们从课堂走向社会,到农村到工厂深入社会,画速写、写生,回来以后搞创作。所以陈逸飞有一幅作品是《运公粮》,是预科的毕业创作,那是一幅非常出色的作品,这个时候他的画已经开始避免程式化、公式化的套路。比如说《运公粮》这样的题材,如果老老实实画就是一群农民赶着毛驴或者马匹交粮食,但他画的是在运输的途中,比如一匹马突然惊起,农民去抓的这个细节,这就生动了,有冲突性。俞云阶老师对他的创作、色彩都有很深刻的影响。当时的那些老师后来回忆起求学时期的陈逸飞也是很激动,说他怎么好学,怎么认真等,让他们印象深刻。

所以他的创作,从预科开始打基础,他的作品草图有好几种,比如说《运公粮》、《师徒》等都是,我觉得很幸运,他所有走过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作品来佐证,我想这个事情我一定做好,我如果不去做这样的研究,不去做初步的梳理,就会断层了,没人去搞,我把这些研究深了,才能引起后人的重视。

澎湃新闻:其实整理出这些资料并呈现出来,确实是非常重要的,美术教育的背后,见证着的是人,后人如果研究这一段历史,物证都在这里。也可以说您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陈逸鸣:对,可以说是艺术考古,如果没有东西,怎么考古?这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的。陈逸飞的成功,为什么值得研究?画得好的画家也不少,但他的脚印非常清晰。这次浦东美术馆举办陈逸飞大展,我一开始就强调一定要把各个阶段梳理清楚,特别年轻的时代是他艺术的基础,研究他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

澎湃新闻:您个人可能也有紧迫感,但我想起来,你自己本身也是画家,还要创作,怎么安排?

陈逸鸣:我会非常合理地安排,该创作的时候也创作,其实我画得也不少,到我工作室看也不少。但我哥哥的事情值得去做,因为如果我不做就没人做,没有人像我真正了解陈逸飞,包括我们成长的家庭——陈逸飞是怎么在这个家庭里成长,这个很重要,一个家庭对孩子的成长,包括我父母当时对孩子的要求、对孩子的支持。

澎湃新闻:现在看,你父母当时对你弟兄两个都比较包容吧?

陈逸鸣:我父母其实与艺术是完全不搭界的,我妈妈是教师出身,但她身体不好,后来在家里持家育儿,我父亲是技术型的干部,他要是从事艺术怎么会不支持哥哥画画?他当时是反对我哥哥去画画,他们觉得子女一定手上要有一套赚钱的技术活儿,这是那个年代的一般家长当时普遍的想法,这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当时的画家生存确实不易,当时风风雨雨的,他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澎湃新闻:你当时受你哥哥的影响喜欢画画,你父母那时也干预了吗?

陈逸鸣:我学画时,我哥哥其实已经成功了。而我确实也喜欢画画,如果我没有这方面的艺术天分或者才能,我也成不了画家,哥哥再影响也没用,我也是喜欢,所以我又是幸运的。我哥哥画画很用功,他放学后就在四楼的窗台上对着马路写生,我就站在边上看,有时候,妈妈买菜回来,陈逸飞拿蔬菜摆在桌子上,画黄瓜,画番茄,画青菜,我也跟着用铅笔画。

当然,画画方面老师也有指引,这是后话了。特别是陈逸飞过世以后,当然大家都觉得很遗憾,我想真正把陈逸飞艺术的研究推向深入,不光是纪念他,得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讲述他成长的故事,讲述他艺术成功的故事。

上海城市与陈逸飞的精神

澎湃新闻:假如一位成功的艺术家身上都有一种精神的话,你怎么评价你哥哥身上的精神?

陈逸鸣:传承陈逸飞的精神是第一位的,因为他有艺术理想,有特别的艺术理想。他一直在做梦,在梦想,他不断地在做梦,我觉得他幸运的是上海美专是他实现梦想的摇篮,让他的艺术梦想得以实现,他社会方方面面的条件,为他成功创造了条件。

澎湃新闻:您觉得最能体现陈逸飞精神的作品是哪些?

陈逸鸣:先从美术史上来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代表性的主题性创作,从《开路先锋》到《黄河颂》,从《红旗》到《踱步》,这几幅画是他所有主题类创作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一个标杆性的作品,在美术史上站得住脚的,有一些甚至是无可超越,比如说《占领总统府》,这是他无可超越的军事类题材的主题性创作。为什么能代表他?我认为是从阶段性来讲特别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那个艰苦环境下他能画出这么好的画,足以证明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至于他出国以后风格的转变,从如何去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如何找到另一条让他艺术再度爆发的契机,这是需要花脑筋的,也不能笼统说陈逸飞出国以后绘画变得商业了,当然,确实有这样的非议,但这只能说明国内有一些画家、艺术评论家对国外艺术发展的不了解,对一个画家如何在西方社会走向成功之路并不了解。为什么后来大家对陈逸飞这一段时间画的画逐步了解,这就说明问题,因为更多的人出去了,他们体会到在国外一个艺术家是多么不容易,生活的艰难,包括艺术和商业到底如何结合?

陈逸飞《黄河颂》1972年

陈逸飞《踱步》。 1979年

澎湃新闻:包括他回来以后画那么多江南风韵的作品,包括《江南水乡系列》《风·雅·颂系列》《上海旧梦系列》,还有《西藏系列》……他的才华、激情确实是一以贯之,当然,后来也伴随着争议,这都很正常。时间也确实是快,谈起你哥哥总是感到可惜的,正是一个艺术家的黄金时期,却英年早逝,当时他是在拍电影的现场,真的很可惜。你现在怎么看他的大视觉理念呢?

《夜宴》1991年

陈逸鸣:关于大视觉、大艺术,这是研究陈逸飞的一个重大课题,为什么?因为陈逸飞本身是艺术家,从一个纯粹的油画家演变成一个视觉艺术家,这当中怎么演变的?就是他的思想转变,一个是他对艺术的认识不仅仅局限在他自己本身,他开阔了自己的视野,特别是到国外、西方,他认为一个艺术家该做的事不仅仅是局限于这个,并不是每一位画家都认识到这个,也不是每一个艺术家都甘心去做,大部分画家基本上守在自己的摊子上,陈逸飞为什么有这样的思想?是不是跟他的艺术理想有关?

澎湃新闻:现在想想,应该与他年轻时候的理想主义、英雄情怀又有关系。当时的跨界艺术虽然欠缺深度,但其实刚开始生长,他的方向是准的。

陈逸鸣:我说这就是一个人的不一样,艺术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关键在这里。他有想法,他对自己有新的要求,如何跟上时代的节拍。我举个简单的例子,还有一个问题没说清楚,陈逸飞的大视觉思想怎么来的?是凭空来的?肯定不是,到底哪里来的?

他到西方以后,早在他进入哈默画廊以前,他有过一段周游列国的经历,他多年的愿望就是像小鸟从笼子里飞出去,要看看全世界,要去吸收全世界最好的艺术养分,这是他的想法,也是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去看,他去吸收,国外的艺术到底怎么回事,西方艺术史课本里讲的跟看到的,完全是两回事,他关注的并不仅仅是他本身的油画,他肯定接触到很多视觉艺术,而其中,包豪斯对他的影响至关重要,到目前没有人提到过这一点,但我清楚,他多次跟我提到,他到德国接触到包豪斯学校,包豪斯创作体系、设计体系,包豪斯发生的背景是在二十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社会面临瘫痪,经济急需发展,人们希望更美好的生活,这个跟当时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有点相似与契合,他看到了这个问题,他看到了中国急需要发展。这个发展的动力在哪里?他从包豪斯经验中借鉴了这一点,包豪斯就是传统艺术跟工业生产的结合,这里面的媒介是什么?就是设计。同样的凳子,你设计好了,它的接受度,包括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都一脉相承,这个道理很简单。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设计至关重要,视觉能看到的东西,能促进生产力的发展。

1984年,陈逸飞在美国

澎湃新闻:所以他有这个想法,在上面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陈逸鸣:他跟我谈了很多次,但是在所有关于研究陈逸飞的大视觉大艺术中,今天我是第一次讲。再说到soho观念,从起源来说,远早于包豪斯,我们当时在美国的时候,soho的发展还是很旺的,好多台湾地区的画家都住在那了,房租还是租得起的。到后来所有的soho都变成商业区,陈逸飞后来也看到这一点了,上海的太康路,并不是陈逸飞的创意,其实是soho的copy,但他们看到这一点,觉得这一点我们能借鉴,本身是件了不起的事。那么现在当下的创意园区,真的是遍地开花。

我讲soho观念也好,包豪斯也好,其实是同根生的兄弟,都是一致的,核心思想是自由、创新、多元,这也是陈逸飞的核心思想,这个就说透了。

澎湃新闻:而且他经历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样的特殊时期,应该会特别觉得自由、创新、多元的重要和可贵。

陈逸鸣:“自由”的含义太广了,不是我们想象中纯粹的意识形态,艺术家有了自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他是向往这样,希望有这样的条件,这是艺术家的自由。自由、创新是他的思想,他是引领性的人物,他是视觉艺术上的引领性人物,如果说“陈逸飞把美带给了人们”,这个太肤浅了。

陈逸飞《山地风》 1994年

澎湃新闻:其实想起来,你哥哥还有个文脉,他身上的文化基因,其实通过家庭、师长,通过上海历史和文化,都可以找到精神的源头,尤其是从那些老先生接续下来的文脉,有一个开阔的视野在里面,是在深厚文脉的基础上说的自由、创新、多元,这一点也是十分重要的。

陈逸鸣:对,这个是陈逸飞的核心思想,也是他从纯绘画领域转向视觉领域,最后是多元,他是强调多元,这个社会一定不能就是一个面貌,创造美是为了什么,思想多元、艺术多元,特别是视觉艺术上多元,他做了那么多事。

澎湃新闻:真的是筚路蓝缕。如果他知道后面社会这样多元化发展,包括现在AI的发展,他的“视觉帝国”到现在,不知道会怎样?想想真是壮志未酬……

陈逸鸣:这二十年如果他在,能发生什么事,我说我不敢想象,上海估计被他搞得天翻地覆。

澎湃新闻:壮志未酬身先死,挺让人感伤的。你哥哥去世二十年,包括浦东美术馆将要举办一个大型的展览“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进行纪念,我觉得上海这个城市对他也报以这么浓郁的敬意是理所当然的。

陈逸鸣:当今研究陈逸飞,最主要并不是把画挂起来,我之前也强调,二十年的大展,如果再把陈逸飞的画挂一遍,15年前就挂过了,我想一定更要重视学术,把每个阶段都设计好,这次浦东美术馆大展的几个板块,分四个板块,请了冯远来做策展。

澎湃新闻:这次浦东美术馆的展览,你前期也参与了策划吗?

陈逸鸣:冯远是浦东美术馆展览的总策划,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一般的总策划其实基本不管实事,他(是中国文联副主席)这次却实实在在地参与策划,把整个展览板块都梳理清楚,而且亲自写大纲,我很佩服他,我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展;从另外一个角度,我的意思是纪念陈逸飞,但实际做的事远远不止这些,比如前几年我办的纪念青年陈逸飞的展览,就是尝试对陈逸飞的青年时代做梳理,反映很好,大家都认为是一个文献型展览,我很高兴。

澎湃新闻:假如那个展览定义为陈逸飞青年文献展,后面会不会再做中年的陈逸飞文献展,以及大视觉、大美术中的陈逸飞文献展?

陈逸鸣:现在还没涉及到这个,但是我知道怎么去做,就像我刚才跟你讲的,大视觉、大艺术的思想怎么来的,这个理论有说服力,能说清楚。陈逸飞思想的精髓是自由、创新、多元,如果我们能实现他的艺术理想,那真的是跨了一大步。

澎湃新闻:艺术其实是国民精神的一个呈现。

陈逸鸣: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精神。

“致敬逸飞”展览现场,陈逸鸣与展览中的陈逸飞背影像

“他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怎么做人”

澎湃新闻:再说到你哥哥对你的影响,除了帮你指引你走上艺术道路,对你的人生各方面影响,能再介绍一下吗?

陈逸鸣:说实在的我哥哥陈逸飞对我的影响最最大的——就是怎么做人。一方面他当然他是我绘画的导师,但其实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如何做人,怎么做人,怎样正确对待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我们宁波人的讲法,“长兄如父”,我父母都是六十多岁去世了,他们身体都不好,如果没有哥哥关心,我就是个孤儿,我当时还在农村里,在崇明农场的时候,父母亲就过世了,我在崇明待了六年。这一段时间哥哥跟我频繁的书信往来,我很遗憾这些书信后来没保留下来,如果这些书信保留下来很让人感动的。

澎湃新闻:这个书信保留下来的话,是可以载入美术史的,确实是可惜了。

陈逸鸣:对,好在我崇明还能一年回两三次,他书信往来挺频繁的,因为每个阶段到处托人,帮帮我弟弟,包括展览有没有什么机会,我现在碰到好多人,他们都回忆,什么校招生,他也托老师把他调上来,说希望能提供一些学习机会、创作机会,不要让我弟弟在地里干活儿,因为他身体不好,当初在农村还得过肝炎什么的。他对我生活上无微不至,这是兄弟之情,他做得特别好,他怎么做人,包括做派、风度、气派对我影响很深。

陈逸飞年轻时笔下的陈逸鸣

澎湃新闻:还有一个问题,你现在怎么看你哥哥对你的影响,如果你哥哥还活着,他的艺术,你怎么设想?

陈逸鸣:大家谈到陈逸飞如果活着,这二十年他的画应该怎么样,这个谁知道?没人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肯定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大踏步地往前走,因为他去世以前的后期作品已经出现了这个端倪,他有变化的,特别是西藏题材,包括水乡系列的表现方式,不一样的。我想他一定会变化的,而且他的绘画作品的媒介一定是多元的,他觉得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跟我说过,说弟弟我可能以后没有精力再搞大的油画创作,他说我就要画国画,当时他的别墅刚刚装修好,他说我在那里画画国画就不错,他说估计我的精力不能再搞大的油画创作了。从这点看出来,当然他是油画家,他完全是非常希望在油画领域能再进一步突破,如果他身体许可绝对会这样做,他永远是在前沿。

至于他的画和当代艺术发生什么关系,这个就很难讲了,就像我们画传统油画一样,如果完全从原来风格里面跳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看我的作品跟以前相比也是变化很大,但还是写实主义,能看到不是抽象的,但里面已经有了抽象的元素,从我本身角度来讲,我对自己作品要求不要停留在一直不变,我看我以前的作品,我自己都不想看,这是我真的想法。有一些还可以,真的有一些作品我自己都不想再看,有这个想法,因为我对自己的作品有新的要求,视野确实也不一样,至少得有当代艺术气息,我想我哥哥活着也一定是这样,他可能会走得更远,二十年,我们看是一刹那,但这二十年对他来说是真正艺术走向高峰的时期,60-80岁,他的同学都活得好好的,想起来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但我想陈逸飞他在,我相信如果他在,他的艺术肯定是个大的发展。

他的大美术、大视觉,如果追随他的想法再进一步发展,这也完全在情理之中,比如说他可能把主要方向转到拍电影去了,也有可能,他就做电影大导演了,从此以拍电影为主,甚至王家卫那样拍电视剧,只要拍得好,或者是另外一种其他的艺术媒介、艺术形式,我相信他的想法。

澎湃新闻:之前与谢春彦聊天时,似乎他说过,你哥哥是真正有海派大格局的上海艺术家。

陈逸鸣:他对陈逸飞太了解了,可以说了解到骨子里,他看问题也比较透。当然社会对我哥哥的评价、议论我也非常在意,这是我作为兄弟正常的反应,我想这也是正常的。对陈逸飞的评价,正面、反面的我都能接受,只要不是恶意诽谤,我都能接受,人不可能没有缺点。

澎湃新闻:其实人有一些瑕疵反而是很真实的,如果说这个人完美无缺,那可能不是真实的人。

陈逸鸣:而且各个艺术家的境况不一样,他的创作方式也不一样。其实我也在想,现在有一些庸俗化对海派的理解,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列入是海派画家,这个“海派”的篮子什么人都装得下,这不对的。我觉得海派也是创新,你去看我们的前辈,艺术大师,其实他的精神内核也是创新,陈逸飞是真正继承、传承了海派艺术的精华。

澎湃新闻:你刚刚说你哥哥的理想主义,海派文化还是一种理想主义,以艺术报国,本质上可能还是文人心气。

陈逸鸣: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你不能说是上海老克勒,他身上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上海精神在里面,说不清楚。

澎湃新闻:其实对于上海老克勒,如果狭义地理解,是给人表面的感觉是穿得油光锃亮、注重仪表、讲究吃喝的印象,当然也会用来比喻那些见过世面、兼有现代意识和绅士风范的人。陈逸飞身上是有一种非常特殊的上海精神在里面,比如对油画,他曾说,之所以选择油画“是因为油画是文明与科学的产物”,然而他的气质禀赋中又对中国的气韵文脉心有所会,我在想,他身上当然还是有书生气与理想主义的一面,当然也糅合着上海这座城市的培养出来的视野、聪明、格局、大气,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个环境里挣扎着成长,又受惠于那些在有着留法背景的有着开阔视野的老师,也可以说是现代中国艺术家转型的一个代表。他的文化基因与精神源头,都可以从上海的历史和文化中寻找到。一百多年前上海这座城市就是现代中国转型的一个母本,上海不光是代表上海,上海的艺术也不仅仅代表上海,其实也一直代表与见证着中国艺术的现代转型。

陈逸鸣:这个说法我同意。

澎湃新闻:现在想起来,从人生经历而言也承载着很多民族的国家的苦难的东西,想要挣脱出来,就像你说的要创新,要多元,要拯救这个国家,因为他也受过那么多的苦,就像你说的,希望创新、自由、多元。可惜的就是他后来涉及的面太广了,而且都想用心做好,但他的精力或许是顾不上了。

陈逸鸣:当时确实是,他到外面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眼界一下子开阔了。

澎湃新闻:这也是我们时过二十年重新看你哥哥,看他这样一步一个脚印非常难得和珍贵的,让人感动和感慨的地方,我想他所以从事大视觉、大艺术,也是有一种文脉的传承在身上,有一种开阔的情怀在身上,最后却壮志未酬身先死。

陈逸鸣:真是遗憾,很悲壮的事。

澎湃新闻:遗憾而壮烈。当然围绕着他身上也有各种说法,现在想想也无所谓,一个大艺术家有各种说法都很正常。

陈逸鸣:所以,我现在越来越能接受,包括对陈逸飞反面的说法。

澎湃新闻:反面的说法也没什么,因为换一个角度看,所有的话题都无损于一个真正艺术家的伟大,从这次辞世20周年上海这座城市对他的纪念与态度就可以看出。

陈逸鸣:其实这些对陈逸飞的认识会更加深刻。我想陈逸飞做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我作为弟弟来讲也是有点责任心,我一直问自己,我不做谁做?我最有条件,当然我们要结合整个社会的理念,我一个人也做不了那么多,因为陈逸飞是公众人物,他是可以在艺术史上留下来的人物。

陈逸鸣在“致敬逸飞”开幕现场

澎湃新闻:但你做这个策划,把这些力量聚在一起,这点特别重要。尤其希望你以后能延续做“青年陈逸飞大展”那样的文献梳理与呈现。

陈逸鸣:谢谢,这个一定会做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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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接|展览信息:

“致敬逸飞 — 纪念陈逸飞逝世二十周年”

展览日期:2025年4月12日~5月30日

展览地址:上海金臣亦飞鸣美术馆(闵行区甬虹路88号)

参展艺术家(按年龄排序):

陈逸飞(1946~2005)

张自申、王劼音、方世聪、丁荣魁、万福堂、吴 健、凌启宁、金纪发、魏景山、查国钧、陈古魁、夏葆元、赵渭凉、邱瑞敏、王永强、陈志强、龙纯立、石奇人、任丽君、张安朴、周长江、夏予冰、王申生、许明耀、胡项城、俞晓夫、陈逸鸣、徐伟德、卓福民、黄阿忠、陈燮君、陈丹青、李向阳、陆静波、梁进青、章德明、谭根雄、张晓凌、朱 刚、应小杰、曾成钢、陈 川、隋 军、李 墙、殷 雄、李 前、殷 峻、翟 勇、李 磊、周朝晖、严智龙、丁 设、金江波、陈 屹、潘文艳、周胤辰。

魏景山参展作品 《藏女》 2016 布面油画 150x160 cm

夏葆元参展作品 《西部少数民族之一》,黔东南 布面油画 110x110cm

顾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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