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柱,你这不是要了我老命吗!"村长李守田站在田埂上,看着陷在稻田里的老水牛和歪在一旁的拖拉机,脸涨得通红。
我叫王大柱,九二年那年刚满二十岁,是村里为数不多会开拖拉机的后生。那时候,农村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一些地方已经包产到户,但我们村集体经济仍然占主导。
村里那台"东方红-54"拖拉机是集体资产,平日里就停在大队部院子里,红漆已经斑驳,但发动机声音依然洪亮。每当它轰隆隆开过村道,总会引来一群小孩子追逐嬉闹。
我从十七岁起就跟着孙师傅学开拖拉机,起初只是帮忙擦机油、加水,后来才逐渐上手操作。孙师傅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手上常年带着机油的黑垢,却有一双判断机器故障异常精准的耳朵。
"记住,开拖拉机不是蛮力活,要用心听它说话。"这是孙师傅教我的第一课。三年学徒下来,我终于能独立驾驶拖拉机完成各种农活。
那个夏天的意外,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天下午,我从公社仓库运化肥回村,天气闷热,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我穿着半旧的蓝色工装,头上扎着块白毛巾擦汗。
路过李家水田时,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突然从田埂上嬉闹着冲到土路中间。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夏天常常光着脚丫,背着红色书包,像一群活泼的小鸟。
我一惊,慌忙打方向避让,拖拉机一头扎进了水田。我听到一声牛的哀鸣,接着就是村长暴怒的吼声。那头老黄牛是村长家的宝贝,还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大力士",村里犁地都靠它。
"你这娃子,瞎了眼啊!"村长大步流星走过来,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旱烟杆指着我直戳戳的。
"村长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急得满头大汗,裤腿泥水直流。那头牛躺在田里,一条后腿耷拉着,明显是伤着了。
李守田蹲下检查着牛腿,表情阴晴不定。我心里直打鼓,那头牛可值八百多块钱,比我一年的工分收入还多。家里就靠我一个人养活卧病在床的娘和两个上学的妹妹,这可如何是好?
"大柱,你爹当年是条好汉。"村长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这样吧,你这段时间来我家帮工,就当赔偿了。"
村里人都知道,我爹五年前因为救落水儿童牺牲了,是村里的好人。村长这话,分明是念在我爹的情分上给我台阶下。
回到家,我娘靠在炕上,听完事情经过,长叹一声:"你这孩子,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屋角的收音机里正播着《新闻联播》,我二妹正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小妹则在灶台前烧着晚饭。
"哥,没事的,我放暑假可以多帮忙。"二妹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她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
第二天天不亮,鸡刚打鸣,我就起床了。揣着娘蒸的两个窝窝头,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长家。李守田家是村里少有的"万元户",青砖房,小院门口有两棵大槐树,夏天乘凉最是舒服。
村长分派我先去给牛上药,接着去田里帮工。中午时分,骄阳似火,我挥着锄头除草,汗水湿透了背心,嘴唇干裂得生疼。
"大柱哥,喝水。"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头一看,是村长的闺女李小芳,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大麦茶。
小芳比我小两岁,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帮忙干活了。她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一件带补丁的碎花上衣,脚上是一双解放鞋,清秀的脸晒得有些发红。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好闺女,心灵手巧,能干又懂事。
"谢谢,不用麻烦你的。"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水里加了些冰糖,甜丝丝的,顿时驱散了不少疲劳。
"没啥麻烦的,我爹说了,你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受罪的。"小芳笑着说,露出两个小酒窝,随手拿起另一把锄头,开始帮我一起干活。
"你别干了,这么热的天。"我赶紧阻止。
"怕什么,我又不是娇小姐。"小芳瞪了我一眼,倔强地挥着锄头。
从那天起,我每天天不亮就到李家干活,太阳落山才回家。黄牛的腿伤得不轻,需要好好调养。我不但要干地里的活,还要照料牛,喂水喂料,上药按摩。
李小芳常常在我干活时送水送饭,有时还偷偷帮我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慢慢地,我们熟络起来,常常在田埂上聊天,说村里的闲事,谈外面的新鲜事。
"大柱哥,你说城里是什么样的?"有一次,小芳坐在田埂上,拔着野草问我。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镀上一层金色。
"我也就去过县城,听说大城市里到处是高楼大厦,马路上车水马龙,晚上霓虹灯闪烁,跟白天一样亮。"我描述着从电视上看到的景象。
"我真想去看看。"小芳憧憬地说,"不过,我也喜欢咱们这儿。你看那边的山,多美啊。"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的群山在夕阳映照下,层层叠叠,如同一幅水墨画。农田里,稻子随风摇曳,泛着金色的波浪。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熟悉得如同手掌纹路。
"我想学开拖拉机,能像你一样帮大家干活。"小芳突然对我说。
"女孩子家学这个干啥?又脏又累的。"我笑着摇头。
"怎么,你瞧不起女孩子?现在都提倡男女平等呢!"小芳嘟着嘴反驳,"前几天广播里还说了,女同志能顶半边天呢!"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不由得笑了:"好,等我把拖拉机修好了,教你开。"
那台被我撞坏的拖拉机,停在村里的修理厂里。闲暇时,我总会去捣鼓它,想把它早日修好。修理厂的老师傅见我勤快,常常指点我一些技术要领。
"这娃子手艺不错,比我年轻时候还灵光。"老师傅对来买零件的人说。听到这话,我心里美滋滋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小芳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有时候,我会给她讲拖拉机的构造,讲发动机如何工作,她也会教我识别不同的庄稼,分辨它们生长得好不好。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我和小芳"来电了",也有人说村长怎么会把闺女许给我这样的穷小子。这些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让我既忐忑又茫然。
八月中旬,村里传来消息,小芳的表哥——一个在省城大学读书的高材生要回来住几天。李守田听说后,喜上眉梢,村里人都看得出,他是想撮合表哥和小芳。
"我表哥叫钱学文,是个知识分子,读的是农业机械专业。"一天,小芳忽然提起,"我爹特别喜欢他,总说我应该找他这样有出息的。"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几天,我刻意减少了去李家的次数,只在必要时帮忙干活。
钱学文到村里那天,李守田特意杀了只鸡做接风宴,还邀请了村里几位长辈。我正好那天要去田里施肥,没有参加。
晚上回家时,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遇见了小芳。她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似乎在等人。
"大柱哥,明天你来家里吃饭吧,我表哥想见见你。"小芳对我说。
"我?他找我干啥?"我诧异地问。
"他听说你很会修拖拉机,想和你聊聊。"小芳笑着说。
第二天中午,我洗了个澡,换上一件干净的蓝格子衬衫,忐忑不安地去了李家。钱学文果然是个人物,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斯文有礼,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大柱同志,久仰久仰。"钱学文主动伸出手,"听说你对拖拉机很有研究?"
我有些局促地握了握他的手:"不敢当,就是爱捣鼓这些机器。"
"你知道吗,国家正在推广农机化,将来农村会有更多的拖拉机、收割机。"钱学文眼睛发亮地说,"我这次来就是考察基层农机使用情况的。你对机械这么感兴趣,有没有想过去县里的农机站学习?"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县里的农机站可是正经的国家单位,进去就是"国家干部",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
席间,钱学文详细询问了我对拖拉机的了解和维修经验。我原本拘谨,但一谈到机械,就滔滔不绝起来。李守田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
"小伙子有股子钻劲,难得。"李守田给我夹了块红烧肉,这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待遇。
饭后,钱学文邀我去看那台修理中的拖拉机。在修理厂里,他指出了几个关键部位的问题,教我一些专业的维修技巧。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恨不得把他的话都刻在脑子里。
"大柱,你有天赋,如果能系统学习,肯定大有作为。"离开时,钱学文拍拍我的肩膀。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干活,一边跟钱学文学习机械知识。他带来了几本专业书籍,教我看懂图纸和参数。有时,小芳也会在一旁听,虽然听不懂,但眼睛里满是好奇。
"大柱哥,你真厉害。"有一次,小芳小声对我说,"我表哥说,你比他学校里很多同学都用心。"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却涌起一股自豪感。
就在我和钱学文相处得越来越好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李守田突然病倒,乡村医生说是积劳成疾,胃出了问题,需要卧床休养至少半个月。村里人都来看望,却没人能真正帮上忙。
"我来照顾村长叔吧。"我主动请缨。李家地里的活还多,牛也需要照料,还有小芳一个女孩子,照顾病人确实吃力。
从那天起,我几乎住在了李家。白天干完地里的活,晚上就帮忙照顾村长。煎药、喂饭、端屎端尿,事无巨细,我都尽心尽力。晚上,我和小芳轮流守着村长。
有一次,我守到半夜,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听到小声的啜泣。抬头一看,小芳靠在炕边,正无声地哭泣。
"小芳,怎么了?"我轻声问。
"我怕我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小芳抹着眼泪,"我娘走得早,就我和我爹相依为命。"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别怕,村长叔会好起来的。"
小芳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她搂在怀里。但我立刻压下了这个念头,只是给她倒了杯热水。
"你累了,去休息吧,这儿我来守着。"我轻声说,把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肩上。
钱学文离开前,专门来看望了李守田,并向县农机站推荐了我。"大柱同志很有潜力,希望组织能给他一个机会。"他对村长说。
"太好了,这娃子有出息了。"村长虚弱地笑着,扭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芳。
一个月后,李守田的病好了大半。有天晚上,他突然叫我单独谈话。炕上的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在他消瘦的脸上。
"大柱啊,来,坐。"村长指了指炕边。
我有些忐忑地坐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村长慢悠悠地卷了一支旱烟,点上,深吸一口。
"其实那天的事情,我不全怪你。"村长吐出一口烟雾,"那头牛早就该休息了,我正想换新的。你是个好后生,踏实肯干,我早就看中你了。"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爹当年是个好样的,救人不顾己,可惜走得早。"村长目光有些飘远,"你和他一样,心底善良,做事靠谱。"
"村长叔,您言重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钱学文说县里农机站要招人,他可以推荐你去。这是个好机会,学成回来,你就是村里的技术骨干了。"村长话锋一转,"我家小芳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你觉得怎么样?"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村长叔,您是说......"
"我看你俩挺投缘的,小芳那丫头性子倔,但心眼好,跟你挺配。"村长微微一笑,"再说了,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我这个当父亲的,也就是提个建议。"
原来,村长早就打算撮合我和小芳,安排我帮工就是要近距离观察我的为人。而钱学文不是来相亲的,而是真的因工作来农村考察。一切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安排好了。
那晚回家,我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外,蟋蟀在鸣叫,月光透过窗纸斑驳地洒在地上。我想起小芳的笑容,想起她送水时的关切,想起她在田埂上的侧影。我意识到,不知何时,她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在村口的小溪边找到了正在洗衣服的小芳。
"你爹昨晚和我谈了。"我站在溪边的石头上,有些局促地说。
小芳的手停住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跟你说啥了?"
"他说......他说你到了说亲的年龄。"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小芳低下头,使劲搓着衣服,不吭声。
"小芳,我......我挺喜欢你的。"我终于鼓起勇气,"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小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笨死了,还用问吗?"
那一刻,小溪的水好像唱起了歌,岸边的野花也跟着点头。我们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一周后,我去县城参加了农机站的面试。多亏了钱学文的推荐和我对拖拉机的实际操作经验,我顺利通过了考核。按照规定,我需要去县城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然后才能正式上岗。
临行前一晚,我和小芳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散步。夜空繁星点点,蛙声一片。我们并肩走着,手偶尔碰触,又迅速分开,像两个害羞的孩子。
"大柱哥,你去了县城,会不会......"小芳欲言又止。
"会不会什么?"我问。
"会不会看上城里的姑娘,忘了我?"小芳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
我忍不住笑了:"傻丫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小芳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睛闪着光:"那你要写信回来。"
"一定,每周一封。"我郑重承诺。
三个月后,我从县农机站学成归来,成了村里第一个农机技术员。那段日子,我如饥似渴地学习,不仅掌握了拖拉机的维修技术,还学会了新型农机的操作和保养。
回村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迎接我。我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别着农机站发的徽章,心里满是自豪。小芳站在人群中,朝我羞涩地笑着。
我和小芳的婚事也定了下来,定在春节后。村里人都说我"因祸得福",说村长这是"借题发挥",把闺女嫁给我这个有出息的后生。
我们的婚礼很热闹,按照农村习俗,新娘坐花轿,鞭炮声震天,锣鼓喧天。但最特别的是,我没用牛车或者三轮车接亲,而是驾驶着那台修好的拖拉机,系上红绸带,风风光光地把小芳接回了家。
村里人都说这是"拖拉机接亲,天下第一新",成了一段佳话。
婚后,我白天在农机站工作,晚上回家帮地里干活。小芳贤惠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真的学会了开拖拉机,虽然动作还不够熟练,但已经能独立完成简单的农活。
"我媳妇厉害吧?"每当村里人夸小芳,我就忍不住骄傲地挺起胸膛。
两年后,小芳生下了我们的儿子,我们给他取名叫"大力",纪念那头改变我们命运的老水牛。又过了一年,我和小芳在村里办起了小型农机合作社,集资买了两台新拖拉机和一台收割机,帮助周边村庄进行机械化耕种。
如今,我们的合作社已经小有规模,不仅有了自己的维修厂,还培养了一批农机手。每当看到那些拖拉机在田间来回穿梭,我就想起那个夏天的意外,想起那头改变我命运的老水牛。
有时候,我和小芳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夕阳西下,田野里机器轰鸣,禾苗青青。小芳会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大柱,你说咱俩这辈子,是不是就跟那拖拉机似的,一路颠簸,却也越走越远?"
我总是笑着捏捏她的手:"是啊,生活就像驾驶拖拉机,看似一帆风顺的道路上,突如其来的转弯可能会带你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不过只要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总能开出一条好路来。"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老孙师傅常说的一句话:"开拖拉机要用心听它说话。"或许,生活也是如此,只要用心聆听,即使是看似的不幸,也可能是幸福的开始。
那些我们视为"坎坷"的经历,往往在多年以后回望时,成了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就像我撞坏了村长家的牛,却因此娶到了我一生的挚爱。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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