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古人为什么写诗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10期

古诗里的无名英雄
@文/马鹏波

日前,杨无锐先生出了一本关于《古诗十九首》的书,名为《十九日谈》。

拿到《十九日谈》时,我正和学生一起赏读《木兰诗》,有学生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大家都说木兰是巾帼英雄,但他发现,整首《木兰诗》,表现木兰战场杀敌的内容只有寥寥六句,相反,关于木兰一家日常生活的描述占了大半,换而言之,她认为《木兰诗》里描述的木兰不够“英雄”。

在汉语世界,“木兰是巾帼英雄”已成共识,但花木兰为何是英雄,似乎未有定论,与其说,我的学生在质疑“木兰英雄身份的合理性”,倒不如说他在关心“木兰为什么是英雄”。

于是,那节课的讨论话题就变成了关于“英雄是什么”。

很巧,杨无锐先生的新书《十九日谈》,谈的也是这个问题。角度很独特也很真实,在我看来,作者所要讨论的,是“英雄”与“日常生活”的关系。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古诗十九首》选自《昭明文选》,其创作年代不可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十九首诗在两汉已经出现,距今至少有两千余年历史。不仅对今天的读者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古诗,对李白、杜甫们而言,同样是古诗。

中文系的学生阅读古诗,按照通行范例,先将古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接着挖掘作者生平经历,最好能具体到诗人创作诗歌的那一年,最后用诗歌内容证明诗人那一年选择做某事的合理性,与其说在阅读古诗,倒不如说在用古诗考证作者的生平。这种读诗方式,承自“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学术路径。

还有另外一种流行的读诗方式,叫“知人论世”。这类读者否认诗歌仅仅是一则材料,但他们也承认诗歌与诗人的生平经历密切相连,要正确解读诗歌,必须了解诗人生平。“知人论世”者对诗人生平经历的兴趣远远高于对诗歌本身的兴趣,在他们看来,不了解作者,就无法读懂诗歌,了解了作者,诗歌不读也能懂。于是,很多读诗者变成了“讲故事的人”,热衷窥探诗人的私生活,与其是在读诗,倒不如说是在兜售古人的八卦。如今市面上之所以有那么多解读杜甫、李白、王维诗歌的作品,其根本原因,就是这三位诗人可供挖掘的“八卦”最多。


“诗无达诂”,这两种流行的读诗方式在面对某些诗歌时会变得一文不名,比如那些不知作者是谁的无名诗,《古诗十九首》便是这样的诗。

选择阅读《古诗十九首》,就意味着要摒弃以上两种最流行、最方便、最讨巧、也最引人注目的读诗方式。

读诗以前,不妨先思考,我们为什么要读诗?而在思考读诗的动机前,不妨先思考,诗人为何要写诗?


《毛诗序》中有这么一段话,可以视为古人对诗歌缘何而生的一种权威解释: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志者,意也。古人认为,所谓诗,就是用语言表达的内心想法,换而言之,当内心有所触动、情感产生,诗人才会写诗。一首诗,最重要的是诗人蕴含其中的情感;读诗,最要紧的也是感知诗人内心的情感波动。

杨无锐先生便选择了这样一条读诗路径,从诗中捕捉诗人心灵颤抖的瞬间,进而感知诗人的所思所感。在《行行重行行》中,作者由“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捕捉到诗人困惑、萎靡之后的重新振作;在《青青陵上柏》中,作者由“斗酒相娱乐,极宴娱心意”,捕捉到诗人意识到生命有限性、心生虚无感的犹疑瞬间;在《西北有高楼》中,作者由“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捕捉到诗人孤独、渴望的灵魂与另外一个干渴的灵魂相遇时的兴奋诧异;在《迢迢牵牛星》中,作者由“盈盈一水间,陌陌不得语”,捕捉到诗人面对跨不过去的宿命,内心的绝望瞬间;在《孟冬寒气至》中,作者由“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捕捉到身处孤独、愁苦中的诗人收到一封信时,内心暖流涌现、爱意滋生的瞬间……

作者在解读每一首诗时,对诗人微妙颤抖的情感都做了定格,借由定格的画面,读者可以从容感知、涵泳诗人隐藏诗中的情绪。在某种意义上,作者充当了媒人的角色,将现代读者牵到两千年前的古人面前,与古人面对面、心连心,感知古人的所思所想,然后惊叹一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人应有的生活


习惯“以诗证史”和“知人论事”的读者,实际上默认诗歌属于时代产物,一首诗歌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脱离那个时代,诗歌的意义会急剧损耗,他们读诗的目的,是了解古代社会。按照这样的逻辑,对古代社会不感兴趣的读者,便没有读诗的必要。

杨无锐先生恰恰告诉现代读者,读诗,对每一个现代人,都有必要,因为“两千年以来,我们只是在重复《古诗十九首》里一样的心事”。在作者看来,面对一首诗,不存在“古人”与“今人”之分,读者需要关注的,是“人”,以及“人应当有的生活”。


在解读十九首诗时,捕捉、定格诗人情绪颤抖的微妙瞬间,也就是诗人的心动时刻。但作者并未止步于此,在定格之后,作者还注意到了诗人心动、犹疑之后的选择过程,作者把诗人做选择的瞬间称为“性命攸关的时刻”,把作出的选择称为“惊心动魄的时刻”,把选择后的时刻称为“英雄时刻”。

这个时刻,在《行行重行行》里是诗人面对无可奈何的命运,困惑、萎靡后决定振作精神、用力生活;在《青青河畔草》里是诗人遭受权欲对生命的损害和侮辱时,决定仍然绽放生机、永不屈服;在《青青陵上柏》里是诗人看到生命的虚无之后决定带着芒刺认真生活;在《今日良宴会》里是有所坚守的两个人,热酒下肚,绽放人性生机的互道苦辛;在《西北有高楼》里是一个干渴、孤独的灵魂遇见另一个灵魂后,选择鼓起勇气、积极生活;在《涉江采芙蓉》里是注定回不去的异乡人,决定不求任何报偿地为故乡致敬,不动声色地守住没有报偿的关系;在《东城高且长》里是一个在都市讨生活的人,一无所获后打算不顾一切地放纵沉沦时,听到姑娘的琴音,随即决定放弃纵乐的想法,重燃希望,变成一个有所在乎的人……

《古诗十九首》的诗人都遭遇了心动时刻,在心动时刻他们都面临选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之所以“性命攸关”,是因为此乃“是否坚守人应该有的样子”的选择;之所以是“英雄时刻”,是因为《古诗十九首》里的诗人最终都选择了“人应该有的样子”;之所以是“惊心动魄的时刻”,是因为诗人本可以不那样选择,一旦做了那样的选择,生活于他们而言只会更加苦辛。

久等丈夫不归的妇女有理由黯然伤神;被伤害的奋斗青年也偶有消沉;被辜负的闺中美人会发怨声;意识到生命虚无的游子会醉酒余生……他们都是未被命运眷顾之人,也是被日常生活伤害的苦命人,即便抛弃日常生活,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反倒会给予充分的同情与理解,而抛弃原本的生活,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但是,他们选择了继续等待、认真生活、乐观积极,主动担荷起命运的重担,强悍地与无可奈何的命运正面相对,他们知道,这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只有这样坚守,才能活出人的样子。

《古诗十九首》里诗人的心事,不是古人的心事,而是人类的心事。一旦生而为人,就不可避免地要与这些心事缠斗,只要还抱有“活出人的样子”的念想,就必须面临“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想,这也是现代人阅读《古诗十九首》的意义。

读完《十九日谈》,我又想到了《木兰诗》,想起了那个学生的疑问。于是,另一节课上,我给学生作了这样的回应:

《木兰诗》的主题是“捍卫眼看要被损毁的日常生活,尽快回家”。整个故事展示的恰恰是战争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破坏”。面对突然而至、无可奈何的“破坏”,木兰强悍地迎上去,主动担荷起了生活的责任,和“战争”面对面,既保全了父亲的性命,也守住了一家人“理红妆、帖花黄”“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日常生活。

《古诗十九首》里的诗人无一例外地选择拼尽全力、守住日常生活,他们都是英雄。花木兰和他们一样,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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